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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玉轩旧事

2015/09/25来源/豆瓣阅读人次/4600我要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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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缀玉轩中的文士们,大多都是留洋归来的,他们却在坚定地与时代背道而驰,与一个群情激昂的年代,格格不入。民国十七年,郑振铎在文学研究会的《文学周报》上撰文,批评为梅兰芳编戏的文人们“文字的典雅,有过于昆剧 ”,这些戏不够通俗,势必会丧失民众。鲁迅的批评更加激烈…

缀玉轩旧事

缀玉轩是梅兰芳在北平的居所,意为群贤毕至。缀玉轩见证了梅兰芳艺术探索中最辉煌的时光。梅兰芳的崛起绝非一人之力,缀玉轩将不同领域的知识分子,如同收集散落的铆钉一样吸引、汇聚,使他们抛除己见,戮心同力,与梅兰芳一道构成磁石的两极,相互成就,开启了专属于梅兰芳的熠熠光华——纵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后来都被历史的嚣尘吞没,名噪一时,最终甚至未能铺展开一轮涟漪。

缀玉轩旧事

一 

京师大学堂的教师吴震修无意中成为目击证人。光绪三十一年深秋的日光和煦澄澈,琉璃厂照例人声熙攘,丰泰照相馆前的广场上拉起大片的白色帷布,围拢了一圈人。吴震修与丰泰的老板任庆泰熟识,不禁上前一探究竟。 

“伶界大王”谭鑫培浑身披挂,戴白髯,扎黄靠,挎金刀。镜头不断追踪着他变换的身形,手柄在频率飞快地摇动,推移。吴震修感到有些眩晕,晚清的最后一抹阳光拂过肩膀,将他的影子扫落在地上。 

过了些时日,吴震修在大观楼电影院里,意外地看到了第一部国产电影《定军山》,而它曾那么真实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逗留过。吴震修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一种方法可以将流动的记忆盛放下来。甚至,倘若摄像机捕捉过烙印在地面上的层叠的围观者的身影,或许,吴震修自己也将以黑色轮廓的方式进入历史。 

梅畹华很久以后才看到这部电影。当吴震修在厂甸的街头与时代擦肩而过的时候,11岁的梅畹华还在随吴菱仙学艺,日复一日地学唱同一出戏,偶尔在老师的推荐下,才能登台客串一个小角色。而在那些熟悉梅畹华的人看来,他能走到这一步已属不易。梅畹华从小容貌寻常,资质平平,在姑妈的记忆中,梅畹华“面部的结构是一个小圆脸。两只眼睛,因为眼皮老是下垂,眼神当然讷讷不敢外露。见了人又不会说话”。尽管生于梨园世家,他在启蒙阶段,却连《三娘教子》中的四段老腔都学不好,惹得启蒙老师拂袖而去,断言“祖师爷没给你饭吃!”此后,尽管梅畹华加倍努力,成长迅速,然而,在同为师兄弟的表哥王蕙芳的光辉笼罩之下,却又显得微不足道。梅畹华这样成长到11岁,吴震修自然不会认得他。 

他们的前途一样莫测难卜。梅畹华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万世景仰的梅兰芳;而吴震修也不会料到,有一天,自己这个穷书生会摇身变成银行家,并且,最莫名的是,自己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既不是在京师大学堂,也不是在中央银行,而是在京城胡同深处的一座院落——缀玉轩。他在缀玉轩中与理想狭路相逢,他揣着《小说时报》踏进缀玉轩的厅堂,取出包天笑的小说《一缕麻》指给梅兰芳看,告诉他,具有现实批判意义的时装剧不但能吸引观众,还会造就深远的社会意义。他还为梅兰芳删减《霸王别姬》的剧本,将原本需要两天才能演完的戏缩减到一天,克服《霸王别姬》通往经典之路的最大障碍。而当年轻的梅兰芳受社会风气影响,偶尔穿着奇装异服时,吴震修又不动声色地规劝:“好漂亮,你应该到大栅栏去遛弯儿,可以大出风头。”梅兰芳恍然大悟,洁身自好。如此这般,吴震修像一根顽强的火药引信,燃起嘶嘶作响的火苗,呵护着它一寸一寸蹿向终点,然后,将它完好地交付给梅兰芳,让烟花在梅兰芳的手中绽放,引爆一个时代的传奇光华。 

和所有盘桓在缀玉轩的文化人一样,吴震修拥有自己体面的身份,与京剧无关的职业,然而,缀玉轩却像一块吸力强大的磁石,成为他们命运的交集,使这些才能,志趣,甚至人品都迥异的人们抛除偏见,戮力同心,为缀玉轩的主人梅兰芳编戏推广,出谋划策,帮助梅兰芳拍摄更多的京剧电影,将他推向谭鑫培和所有前辈都望尘莫及的天极。 

几十年后,在吴震修最后的日子里,黄裳前去拜访。79岁的老人回顾缀玉轩的往事,客观地评价,知识分子的团簇,于梅兰芳有益有弊,益处在于大家合力做成一件件事情,革新风尚;弊处则在于旧式文人的趣味。所幸,缀玉轩的主人是梅兰芳,他没有自矜,也没有迷失,在旧日北平的风烟中,迎风怒放。

 缀玉轩旧事

二 

“伶界大王”谭鑫培从未想到,有人竟敢在自己面前“耍大刀”,不仅大放厥词,还力批京剧表演的种种弊病,简直将自己一生的功绩都间接否定掉;更不可理喻的是,自己竟能耐着性子听他连说一个多时辰。 

谭鑫培家中还藏着慈禧太后御赐的黄马褂,它们在从前象征着“无谭不欢”,权力的庇护,至高的垂青,一夜之间,重又变回一件衣裳。属于努尔哈赤的荣耀已然绝尘而去,民国更始。所幸,有些事情永远与朝代的更迭无关,形如瀑布,它们仍将如常流泻,一去千里,被消磨的反而是岩石与江山。代际变革于谭鑫培的日常生活无涉,他并未因此便失去听众,他仍是戏界泰斗,万众瞩目,悄然变化的,只是一些细微的名号,譬如,戏界总会精忠庙会所改名为正乐育化会,谭鑫培仍是会长,领袖群伦。站在民国门槛上的谭鑫培,无所畏惧。 

所以,谭鑫培不动声色地率领京城梨园名角,端坐在正乐育化会周年大会的现场,听这个年轻人从形式到细节一一列举京剧表演的弊端,又转而宣扬西洋戏的服装、背景、灯光、化妆,如何美轮美奂,在遗老遗少面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国威。 

举座震惊,谭鑫培却没有吭声,他习惯了站在台上面对听众,生平极少做听众,这次,却安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形如单枪匹马挑滑车的薛丁山。有人告诉谭鑫培,此人名叫齐如山。 

人们常能在戏园子里见到齐如山的身影,跑堂的、倒茶水的、烧锅炉的杂役都与他厮混得很熟。人们流传着齐如山的身世,齐公子是大和恒米面铺未来的老板,从欧洲留学回来,却盘桓在戏园子里,像钻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问,关于京剧的一切。 

所幸,戏园子里多的是行家,答客问既显示热心肠,亦博得颜面,从内而外,两全其美。所以,人们的回答往往比齐如山的发问还要孜孜不倦。 

然而,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不厌其烦地倾囊相送,换回的却是今日的“背叛”。大家只能用探询的目光去谭老板的脸上寻找蛛丝马迹。谭鑫培知道,自己必须表态,但他无法公开表态。齐如山说得句句在理,号称外行,对京剧的理解却极有见地,何况,齐如山还道出了诸多自己多年来极力反思的问题,切中肯綮;可是,倘若公开同意他的观点,那么,自己几十年所学,半辈子所演,岂不都成一场笑话? 

副会长田际云抢先圆场:“一个外行人,在戏界大会中演说戏剧,这是头一次。”谭鑫培踌躇再三,始终没有公开表态。此情此境之下,不表态只能被认作默许,在名角云集的精忠庙,“外行人”齐如山冠盖群雄,横空出世。 

谭鑫培终于还是私下表了态,他对齐如山说:“听您这些话,我们都应该愧死。”据说,这是他一辈子第一次说服人的话,人们无从甄别戏界泰斗这句话究竟如何五味杂陈,只是,齐如山的“背叛”,却终究圆满开场。 

齐如山研究京剧,起源于“打抱不平”。他发现,有些票友的唱功比一般的名角还好,可是,一旦站上舞台,他们的一招一式却黯然失色。齐如山希望弄明白其中的奥秘,在欧洲耳濡目染西方的话剧、歌剧,使齐如山坚信,京剧一定也有普遍的理论可以遵循。 

齐如山开始查阅古籍寻找答案,从《燕兰小谱》、《明童录》到《剧说》、《度曲须知》、《录鬼簿》,年轻气盛的齐如山一次次失望,“何以国剧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且全国中无处不有戏剧,何以前人竟无一人研究,竟无一字之记载?”他认为,前人之说大多只记录某个环节,缺乏系统整体的理论梳理。 

齐如山决定有所行动,在戏园子里寻访行家是第一步,而第二步该迈向哪里,齐如山并没有明确的方向。他曾试图以创作来探索理论,便尝试着写过几个话剧,与演员们排练了几次,每次都夭折。戏界的朋友们认为,这种戏还太超前,无法吸引观众。在“五四”远未到来的清末民初,齐如山孤力践行的戏剧理论的自觉,领风气之先。然而,倘若不是遇到梅兰芳,并最终惶惑不安地步入缀玉轩,齐如山的宏伟计划,或许只能流于空想。 

缀玉轩旧事

三 

齐如山回国后第一次进戏园,看的就是梅兰芳。梅兰芳吸引他的,并不是名气,而是好奇心。表兄段叔方向来不爱看戏,有天却来约齐如山同往,并对他盛赞梅兰芳,说梅“实在是得未尝有”。齐如山大感惊异,尽管回国后一直对京剧没有信心,还是决定破例前往。 

第一面并不完美。或许,无论如何,现实都不可能打败好奇心,而单一的结局也永远无从填补预设中的广袤空白。齐如山觉得梅兰芳唱得很不错,只是,总也敌不过他的想象。 

梅兰芳却在一再刷新所有人的想象。齐如山在正乐育化会喧宾夺主不久,便和梨园众前辈一道,见识了梅兰芳旋风般的影响力。 

为了给育化小学筹款,正乐育化会在大栅栏广德楼召集义演,京城名角云集。由谭鑫培唱大轴,倒数第二为武生领袖杨小楼,倒数第三则是梅兰芳和王蕙芳的《樊江关》,前二位都已成名多年,拥趸无数,一位是梅兰芳的祖父辈,另一位是父辈。 

这样的安排原本没有任何问题。 

不料,当天梅兰芳共有四处堂会,前三处尚未唱完,根本不及赶来。临近终了,杨小楼不得不先上台开唱。观众以为梅兰芳不来了,顿时群情激愤,许多人声称,此行是专程来看梅兰芳唱戏,即便是谭鑫培与杨小楼也不能弥补,纷纷要求退票。吵闹之间,梅兰芳赶到,才化解了这场危机。“国剧宗师”、“武生泰斗”杨小楼生平第一次在喧闹的人声中草草唱完,而谭鑫培也极少见地提前扎靠上妆,守在台前打算看看梅兰芳究竟何许人也。尽管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伯父梅雨田与谭鑫培都是故交,然而,谭鑫培却从不知道,梅家竟有这样一个后生,悄然崭露了头角。 

谭鑫培听梅兰芳唱了半晌,心情复杂地对齐如山说:“没什么呀!”几个月后,评价变成了“确是一块好材料”。齐如山也不得不对梅兰芳刮目相看,“叫座之能力极大,但艺实平平”,“可是有他的特别长处,就是天赋太厚。” 

发现梅兰芳,使齐如山隐约觉得自己的宏伟计划找到了支点。他决定帮梅兰芳做点什么,却又顾虑重重。旧时伶人,有多少人将他奉若神明,便有多少人将他视如草芥。荣之深,亦辱之切。尤其梅兰芳身为男旦,与之交往很容易招致非议。梅兰芳本人更深知这一点,他一向洁身自好,“为自己名誉起见,决定不见生朋友,就是从前认识的人也一概不见”。齐如山需要一种更稳妥隐晦的方式。 

当时梨园流传着一个惯例,到戏馆都称听戏,而非看戏。所以,梅兰芳最初靠唱腔、容貌成名,身段则都遵循多年来流传下的规矩。一次梅兰芳唱《汾河湾》,齐如山在台下人群中静观。《汾河湾》演的是薛仁贵衣锦回乡,路遇多年未见的妻子柳迎春,柳迎春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像许多古典恶作剧一样,薛仁贵决定测试一下妻子的忠贞,于是假意调戏,而柳迎春冷若冰霜,躲回寒窑。薛仁贵心下宽慰,这才在窑外细唱过往经历,得以夫妻相认。 

薛仁贵唱这段戏时,梅兰芳按照旧例,坐在窑内,面朝内,一动不动,等到薛仁贵大段唱词唱完,才起身接戏。 

齐如山左右思量,给梅兰芳写了一封三千字的长信。他直言此处“美中不足”,有人自称是分别十八年的丈夫,你可以将信将疑,但他述说往事与事实相符,你怎能无动于衷?齐如山还细致地在薛仁贵的每一句唱词之下,都为梅兰芳设计了一种动作。 

十几天后,齐如山再次看梅兰芳演《汾河湾》,梅兰芳竟然按照他的建议添加了动作和表情。这些转变很快赢得了观众的认可,后来,谭鑫培与梅兰芳合演《汾河湾》,意外地发现在原本不该喝彩的地方也赢得满堂彩,谭鑫培定睛打量,才知道梅兰芳正在“抢戏”,谭鑫培并未动怒,反而慷慨地赞许:“窑门一段,我说我唱的有几句,并非得好的地方啊,怎么有人叫好呢?留神一看,敢情是兰芳在那儿做身段呢!” 

谭鑫培的慷慨大度,出乎梅兰芳的意料。而梅兰芳的从善如流,更出乎齐如山的意料。他开始不断地给梅兰芳写信提建议,两年间的一百余封信,使梅兰芳的演技和齐如山的理论都精进不已。 

齐如山最终决定打破成见,与梅兰芳结交,却又心下忐忑,觉得应该先到梅家“侦察”一番再做决定。直到他发现梅家和普通读书人家无异,这才放下心来,决意辅佐梅兰芳。这个决定同时成就了两个人,在两人合作的二十年间,更多文化人成为缀玉轩中的座上客。梅兰芳接连演红了《一缕麻》、《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霸王别姬》等一系列新戏,走上京剧革新之路,出访日本、美国、苏联,轰动世界,并于民国十五年荣升“四大名旦”之首;齐如山则写成《中国剧之组织》、《京剧之变迁》、《戏剧脚色名词考》、《戏剧身段谱》等数本理论著作,完成了理论自觉的夙愿。 

缀玉轩旧事

四 

“五四”之后,萨默赛特。毛姆到中国旅行,琐碎的见闻最终汇成《在中国屏风上》,他借一名官员之口,阐述了那个年代中国新兴的普世价值:“那些从欧美留洋回来的学生正在把老祖宗数千年来建造的基业连根拔起,却又找不到东西来替代。 

他们根本不爱国,没有信仰,对圣贤也毫无崇敬之情,一座座寺庙因没有了香客和信徒日益破败,他们昔日的盛况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只能留存在记忆之中了。“ 

缀玉轩中的文士们,大多都是留洋归来的,他们却在坚定地与时代背道而驰,与一个群情激昂的年代,格格不入。民国十七年,郑振铎在文学研究会的《文学周报》上撰文,批评为梅兰芳编戏的文人们“文字的典雅,有过于昆剧 ”,这些戏不够通俗,势必会丧失民众。鲁迅的批评更加激烈:“先前是他(梅兰芳)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是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 

然而,梅兰芳不但没有落入“五四”闯将们预想的囹圄,反而在缀玉轩中知识分子的扶持下,愈发如鱼得水,接连推出新戏,无论是时装戏还是古装戏,都令观众耳目一新。在新旧雅俗之争的间隙里,像一棵倔强的劲草一样生长。 

此时,缀玉轩中已不仅有齐如山。出入缀玉轩的,多的是作家、诗人、画家,当然,正像吴震修一样,他们的日常身份,或许是商界闻人,或者政界达人。银行家冯幼伟早年就与梅兰芳相识,毕生不离不弃,对梅兰芳越理解,就越加剧他的担心。冯幼伟觉得,梅兰芳在台上非常聪明,在台下却懵懵懂懂,完全不会理财。缀玉轩中身份迥异的人们恰好填补了梅兰芳所有的欠缺。无论是冯耿光、吴震修、许伯明、李释戡、黄秋岳、叶恭绰、魏铁山、汪楞伯、杨云史、李斐叔、罗瘿公、许姬传,还是齐白石、陈半丁、汤定之、吴湖帆、吴昌硕、顾鹤逸、吴子琛,他们都在缀玉轩中盘桓,为梅兰芳编剧,规划,切磋技艺,助他出访欧美,风靡世界,而他们也都在缀玉轩的慷慨付出中,成就了梅兰芳,亦发现自己。 

《青鹤杂志》刊登过一篇文章《时人诗与女性美》,将几位当时的著名诗人与女性的特征相比,其中两个条目是,“李释戡如女郎学母,随手晓妆”,“黄秋岳如凝妆中妇,仪态万方”。李黄二人都是缀玉轩中的主力,名噪一时。 

夏敬观在《忍古楼词话》中曾说李释戡“一门词翰,辉映后先”。李释戡与许多文人、画家交往,唱和,正是他提醒梅兰芳:“为艺不可不读诗,戏中若多诗美,人亦自美。”他还参与了梅兰芳大部分戏的创作。黄秋岳则自幼成名,4岁识字,7岁作诗,13岁入京师译学馆,未及弱冠,已诗名天下。梁启超读他的文章,以为是老者所为,见面后连呼难得。所以,梁启超任财政总长,力邀黄秋岳做秘书,后来,黄秋岳从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归国后,官运亨通,千金难求一字,他却心甘情愿夜以继日地为梅兰芳说戏,甚至琐碎到写文案,题对联,布置舞台,事无巨细,不遗余力。 

齐如山在回忆录中,曾以《嫦娥奔月》为例,说明梅兰芳在梨园界的处境。 

据齐如山说,当时第一舞台名角云集,各个行当都有极具号召力的大人物支撑,包括梅兰芳的老师陈德霖,前辈杨小楼、王瑶卿,师兄朱幼芬、王蕙芳等等,并且资金雄厚,舞台、服装都无与匹敌。相比之下,梅兰芳搭戏的戏班配制则差强人意。 

听说第一舞台准备在中秋节演出应节戏《天香庆节》,梅兰芳所在的戏班却转而编排古装戏《嫦娥奔月》。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华丽的大场面,人海战术,后者则是小制作,一切以梅兰芳为中心。齐如山总结道,对方实力雄厚,我们所能仰仗的,只有梅兰芳一人。那么,就要充分利用梅兰芳的价值,以梅兰芳一人,去抵消所有劣势,去迎战千军万马。 

梅兰芳在回忆录中却没有提到这一节,他只是细致地描述了整部戏的成型过程:齐如山列提纲,李释戡写剧本,冯幼伟提供了自家的四合院来试演,舒石父管服装,吴震修研究服饰花纹 …… 

两个版本的回忆,似乎截然相反。其实却都暗示着,梅兰芳究竟承载过缀玉轩中多少人的期待,才能恒久而孤独地飙升。

缀玉轩旧事

五 

民国二十一年,日军占据东三省,气焰日炽。梅兰芳百般思虑,决定南迁上海。齐如山苦劝梅兰芳,上海“没有人可以帮助你研究艺术 ”,“即便有,反而于你有害无益 ”,会造成艺术的“退化 ”。然而,梅兰芳无法苟同,北平形势岌岌可危,大树将倾,安有完卵。二人只能歧路分驰,二十年的合作至此终结,而那些同样稽留北平的故人,也使缀玉轩的雅集不可能再被复制到另一座城市。临别时,齐如山安慰梅兰芳:“你的戏已经足够多了,不必再排新戏,而我以后可以集中全部精力来研究国剧,照以上这些情形来说,我二人的工作,岂不都是另一 个时代了吗? ” 

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对梅兰芳说这样一句话,离开缀玉轩的精神庇护,他们必须奔赴各自的理想。“都是另一个时代 ”,只是不可能始终相互重合。梅兰芳到上海后的住所后来更名为梅华诗屋,梅兰芳依旧是梅兰芳,身边依然聚集着许多朋友,他们帮他拍电影,排新戏,梅兰芳依然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只不过,正如齐如山所言,他的新戏确实少了,他在寻找新的路。 

齐如山则兴冲冲地迎向他的时代,创办国剧学会,收集戏剧原始资料,办月刊画报,办传习所,编撰《国剧辞典》。名丑萧长华曾揶揄他:“齐先生您研究了这个,往哪儿吃饭去呀? ”齐如山却回答:“我研究这个,不是为吃饭,而是吃了饭来研究。” 

随即是抗战八年漫长的黑夜,梅兰芳蓄须罢演,为了不给日本人唱戏而冒死打针装病;齐如山则躲在自家院落深处的一个小茅屋中,闭门谢客,专心著述。缀玉轩的朋友们亦各奔前程,有人坚持抗战,有人自谋生计,也有人投靠了日本人。他们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是一如继往地关注和支持梅兰芳。无论如何,缀玉轩曾是所有人的根系所在,他们足以因执着而获得慰藉。纵然缀玉轩中的无边往事,已然风流云散。 

齐如山赴台湾前,曾转道上海,与梅兰芳见了最后一面。梅兰芳第二次谢绝了老友的建议,决意留在大陆。“再思啊再想”,是齐如山留给梅兰芳的最后一句话。 

1955年,80岁的齐如山在台湾出版《齐如山回忆录》,始终惦念的却是“我北京存着的许多东西,还没有完全整理,这些东西若都整理出来,一定还可以写几十种书,对于国剧还有许多的发明,于国剧之发扬更有许多的帮助。但一本也未带出来,这样工作无法入手,只有望洋兴叹,候返回大陆,再行努力了 ”。齐如山不属于北平,也不属于台北,他只属于京剧。一如梅兰芳不属于北平,也不属于上海,他也只属于京剧。或者,也就是 —缀玉轩中那些飘散的理想。 

1959年,齐如山寿诞。胡适在题词中,仍忆及他们共同的朋友 —梅兰芳,胡适说,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同回到北平,找到缀玉轩中的老朋友。此时,海峡彼岸的梅兰芳在没有齐如山的帮助下,正在独自构思平生的最后一部京剧,作为建国十周年的献礼。 

他们都没能等到重逢的一日。两年后,梅兰芳逝世,降半旗,举国葬。一年后,齐如山孤独终老,殒于台湾。

文:中国审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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